最好的祭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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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好的祭品


週末,愛人去單位開會,剩我一人獨自在家,難得的清靜。為了確保如此清靜能持續一個上午,我索性關掉了手機和座機,然後,沏一壺釅釅的茶,拿一本喜歡的書,斜躺在明亮的窗前,隨心所欲地品(茗)讀(書)。

陽光討好地篩在我的身上、臉上、茶壺上、書本上,光線隨時間的流逝而移動。春天的陽光如此眷顧,我等卻一切渾然不覺。陽光仿佛熱臉遇到了涼屁股,受到了冷落,顯得很難為情,羞答答撇下我和那壺那書,轉移到別處去了。頃刻,窗前的一盆鳳尾竹,沐浴在初春的暖陽下,我等被無情地拋棄在日影裏。哦,不知不覺,天已過午。

愛人還沒有回來。想必她單位的領導和大多數領導一樣是個善講的人,不然會議為什麼拖得那樣長。兀自拋下書,站起,伸一個絲毫沒有任何目的的懶腰,思忖著是親自動手做飯還是等愛人回來下廚。

猶豫不決時,優柔寡斷間,門鈴聲突然響起。一定是愛人回來了。於是高呼“懶人自由懶福”,一個雀躍,開門迎妻。

門開,我愕然。來人是我一高中同學,看我愕然他亦愕然,愕然複愕然。我連忙自己給自己打圓場:“我以為是我愛人呢?”

同學一臉的矜持,連珠炮地對我說:“柳老師去世了,現在在殯儀館。我們幾個同學約你一起去弔唁一下。你小子官當大了,打手機關機,打電話也關機。我就知道你瞄在家裏,所以只有破門而入了。”

我脫口而出:“哪個柳老師?”

“就是教我們語文的那個柳老師。虧你小子還是柳老師的得意門生,一當官把自己的恩師都忘了。馬上換衣服走人,車在樓下等著呢。”同學邊說邊急匆匆下樓。

忽然記起並憶起柳老師來。

柳老師,一個乾瘦乾瘦的老頭,臉粗糙地像一塊柳樹皮,走起路來右腿有點跛,若不是親耳目睹他在講臺上課,任誰也不會把他和教師的頭銜掛起鉤來。

我在縣城上高一的時候,柳老師教我們語文。沒有人知道他是哪里人,只知道是新調來的。起初,柳老師在我眼裏是一個孤僻加古怪的老頭。說他孤辟,是因為他習慣於獨往獨來,從不去湊熱鬧,從不和其他老師為伍,即使半道碰面,也不搭訕。早晨,他脫離跑早操的隊伍,一個人在操場一角跑,由於跛腳的緣故,他跑的很慢,跑起路來,肩膀一高一低,似老鷹迴旋的兩個翅膀;夜晚,即便是三伏天、仲夏夜,他也不像其他老師一樣湊在操場邊的大楊樹下搖著芭蕉扇乘涼,而是“龜縮”(記得當時一位政治老師就用“龜縮”一詞形容他)在自己的小屋裏就著昏黃的燈光讀魯迅或者托爾斯泰;即便是開全校師生大會,他也不和其他老師紮堆坐,而是安靜地坐在學生後面,面無表情,不言不語。每到週末,其他老師都回家了,只有他還住在學校的辦公室裏(那時我們學校的老師都是宿辦合一),從沒有見過他回過家,也沒有見過他的家屬來學校看過他。或許他真是孤身一人吧。

說他古怪,是因為在課堂上,他很少給我們講書本上的課文,即便講,也是應付差事,草草走過場。他用大量的時間給我們講小說,講唐詩,講宋詞;講李白,講杜甫,講魯迅,講托爾斯泰等。有好事者把這事告訴教導處,領導把他批評一通,據說還扣發了工資,他依然我行我素。教導處聽課時,他拿起課本就講,聽課人員一走,他又拿起一本小說講起來。他上每堂課,都是講者抑揚頓挫,滔滔不絕;聽著津津有味,如癡如迷。有的老師說他誤人子弟,偏偏他教的兩個班高考語文成績最好。我就是被柳老師“誤入歧途”的。我最喜歡聽柳老師講課,我的高考語文成績考了個全區第一。若不是其他課目拉分,我或許能考上北大中文系呢。

有人說,柳老師在文革時被熱衷於搞派性的同事打折了腿,受了刺激,才變得這樣孤僻而又古怪。我從不這樣認為,柳老師是一個富有激情的人,他每次走上講臺,講起課來,總是那樣激情澎湃,他的情緒隨故事裏主人翁的情緒而起伏,或喜或憂,總能感染我們,讓我們充耳不忘。記得他給我們講過古華的小說《爬滿青藤的古屋》,誰能想到在別人眼裏行為做事孤僻而又古怪的糙老頭子,會如此飽含深情地給我們演繹如花似玉的瑤家阿姐盤青青地情感故事。只有感情細膩的人才能讀懂盤青青。柳老師不僅讀懂了盤青青,還把我們領進了盤青青的情感世界。當時,我忽然覺得,柳老師似乎通過盤青青在向我們訴說著什麼。柳老師從不孤獨,因為,有好多書中的人物陪伴著他。

說柳老師古怪的人,是沒有真正走進柳老師的心裏。或許,這個其貌不揚而又地位卑微的老人不值得他們走進他。也或許,柳老師本能地拒絕那些人的走近。

我是喜歡柳老師的。其實,我們全班每一位同學都喜歡柳老師,即便是那位受了別人蠱惑而告密的同學。我的家離縣城很遠,有時幾個星期不回家一趟。每遇週末,我就會和幾個要好的同學聚集在柳老師的屋裏,聽柳老師給我們讀小說。柳老師很隨和的,經常留我們在他屋裏吃飯,還給我們他自己醃制的鹹菜。柳老師醃制一手很好吃的鹹菜。他說他醃制醃菜就好比作家寫一部作品,功夫下到,味道自然好。那時候,我們才知道,柳老師是東北人,因為,東北人喜歡醃制醃菜。至於柳老師為什麼隻身一人來我們這個小縣城教書,他守口如瓶,我們也不得而知,至今是個謎。

那年高考,我考得不理想,僅超過本科分數線一點點。自己知道報本科無望,大專也沒有很好的專業,躊躇之時,柳老師幫我填報了某師範學院,他對我說:“上師範吧,你一定能成為一位很出色的語文老師。”從老師那殷殷的目光中,我看出了老師對我的期待。

當時的我特別的物質,不想當一名教書匠,偷偷地瞞著柳老師改了志願,填報了省某中專學校。真是人窮志短,馬瘦毛長。

在家等錄取通知是一段難熬的時光。和我同樣難熬的還有柳老師。同學們的錄取通知書陸續發到學校,比我分數低的同學都被師範學院錄取,唯獨不見我的通知書,柳老師心裏著急,那時又沒有電話,柳老師騎著自行車趕二十多裏路到我家,我正在地裏鋤紅薯苗。看到我不急不慢的樣子,柳老師說:“你告訴我,為什麼還不見你的通知書,你是不是改了志願?”

看著柳老師滿頭大汗的樣子,看著柳老師那不便的腿,我囁嚅著說:“柳老師,我,我,爹娘不喜歡我當老師,所以我……”

柳老師無奈地歎了一口氣說:“人各有志,不能強求。”柳老師說這話的語氣,就如同囊中羞澀的收藏家遇到一件夢寐以求的藏品,卻因價格不菲而擦肩而過一樣。

望著老師遠去的背影。我後悔,後悔不該把改志願的事瞞著老師,更不應該把責任推在爹娘身上。這是我心裏永遠的痛。

後來,我被某中專錄取了;再後來,我分配在某機關單位。所幸的是,柳老師退休後被同城的一家私人學校聘為教師,我有了很多和柳老師見面的機會。每次見柳老師,我都沒有勇氣說出我的懺悔。記得不久前看望柳老師,他慈祥地看著我說:“很想告訴你,其實當時我也很自私,只是希望你像我一樣,當一名語文老師。”

“老師,我……”

老師打斷我的話說:“別說了,老師理解你。是金子,放在哪里都發光。”

那次,我和老師聊了一個上午,始終沒有勇氣也沒有機會說出我的懺悔。誰知,師生那那次謀面竟成永訣。

樓下的同學等得不耐煩,大聲呼我下樓。 我環顧四周,下意識從書架上找出一本刊發有我小說的雜誌,我想把它敬獻在老師的靈前,我想告訴老師,您的學生沒有忘記您的教誨,學生還一直保持著學而時習之、筆耕而不輟的習慣。這習慣使我受益終生。

鎖門而去。屋內陽臺前,這陽光,這茶壺,這書本,這靜靜的上午時光,或許是學生獻給老師的最好的祭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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